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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书记》里的郭永昌:我心中的改革开放四十年

2021-02-16 投诉 查看源网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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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浩导演2009年的纪录片作品《书记》的主角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政府官员,河南省信阳市固始县的县…

周浩导演2009年的纪录片作品《书记》的主角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政府官员,河南省信阳市固始县的县委书记郭永昌。影片记录了他调任前三个月的工作情况,反映了他作为一个中低层干部工作中的许多不同方面。

郭永昌,男,1963年4月出生,西南政法大学79级校友,系信阳市选区选举的省十一届人大代表。1983年7月参加工作,历任漯河市司法局副局长、市外贸局局长,1997年7月任漯河市源汇区区长,2001年4月任漯河市源汇区委书记,2004年4月任信阳市委常委、固始县委书记,2008年2月至2009年任河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、省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,于2009年5月被双规。

中国被划分为34个省级行政区域,它们是又由大约1500多个县组成。

我心中的改革开放四十年

作者:郭永昌

来源:导筒

母亲活着的时候,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,多亏了邓小平!多亏了邓小平!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多亏了邓小平什么,她就去世了。这句话就成为一个永远的疑问。

不过,也不尽然。其实往深处想想,她这句话有着高度的理论概括能力和丰富的延展性。吃饱肚子了,多亏了邓小平;揣着电话到处跑,蹲在马桶上还能给老婆汇报工作,多亏了邓小平;吵架气休克了,一个电话召来救护车,多亏了邓小平……至于对我来说,则更具体。作为一介卑微到尘埃里的草民,找到一个县长貌美如花的千金做老婆,也是多亏了邓小平。

倏忽之间,改革开放就40年了。40年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,很多人都忘了。那个改变中国的人,也与我们渐行渐远,背影越来越模糊。前天我看到著名经济学家向松祚写的一篇文章,《世上再无邓小平》,我就想,如果把这句话放在我娘那句话的后边,也足以达到贾谊在《治安策》里描述的那种境界了: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长太息者六。

卑微如我者,心有千千结。有时候喝大了,也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,粪土当年万户侯。恕我寡陋,在我有生之年,知道的伟人几稀。但我想,几千年来能把中国带入世界并产生积极影响的,不就是邓小平一人吗?这个小个子男人身上所积蓄的智慧和力量,以及他对于中国经济社会所给出的路标,才是吾国吾民最终的福祉。

在我们镇子上,我跟一个大队领导的儿子是同岁,也是同班,我们两个的关系也特别好。有一天下午我去找他,被这个干部挡在门外,他说:“今后你不要再来我家找我儿子玩儿了!”

我说:“为什么啊?”

“不为什么。”

我扭头刚刚离去,他就在背后恶狠狠地说:“就你们家,社会关系肮脏得像屎一样,今后还想当兵当工人上大学,门都没有!”

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,不大听得懂他的话,以为他又喝醉了发酒疯。回去学给母亲听了,母亲沉吟了一会儿,只淡淡地说:“以后别去了。”

后来慢慢的我知道了“社会关系”这四个字的厉害。上学之后就开始填档案,其中有两项,一个是家庭出身,一个便是社会关系。我父亲很小便被爷爷赶出家门,没有土地,因此我们家落了个“贫农”;但社会关系这一栏,我就不知道怎么填了。去问我姐姐,姐姐说,不要填了。我再问,她说,咱们的社会关系太复杂,没法填。

“脏”和“复杂”估计是一个意思。等慢慢懂事了,我才知道我们家的社会关系有多复杂。我大伯是会道门头子,历史反革命;我六个姑姑,分别嫁给了地主和资本家;我的舅舅家是富农;至于其他亲戚,几乎没有一个家庭出身是干干净净的。

我记得有一年,为了我大姐推荐上大学的事儿,需要找大队审批盖章。我父亲给中间人说好,请大队干部吃饭。父亲从几十里外工作的地方赶回来,精心准备了两天,弄了一桌丰盛的酒席。结果到晚上吃饭的时候,一个人都没来。父亲坐在院子里,看着一桌饭菜抽了一夜烟。

很多年后,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,胡锦涛在甘肃省建委当副处长的时候,为了给文革期间被冤枉的父亲平反,专门跑回江苏泰县,在当地最好的饭店摆了两桌,想请书记县长吃饭,“中午11点多他就过去等着。12点过去了,1点过去了,他孤零零的一会儿站一会儿坐,一会儿跑到门口看看,一会儿跑进厨房去向厨师们道歉。一直煎熬到下午两点愣没有一个人来赴宴……胡锦涛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。走在路上没人注意时,他才流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,发誓不再回这个让他想起来就心痛的地方。从此他将自己的籍贯从江苏改成了安徽。”

胡锦涛哭没哭我不知道,估计那天晚上我的父亲万念俱灰,欲哭无泪。

1977年,由邓小平拍板决定恢复高考,取消了“政审”和“领导批准”,录取与否由考生的分数说了算。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这两项,首先从高考制度上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。从此开始,一个人的一生,完全靠自己的能力,而不再是靠出身决定了!

1978年,我一个姐姐考上了。1979年,我参加高考。因为第一科语文考试我晕场,一个多小时我就交卷出来了,因此也没抱多大希望。

有一天晚上,下着瓢泼大雨,我正在家里吃晚饭。突然看见我们学校的张老师冒着大雨跑了过来。他没打雨伞,浑身湿透了。我赶紧站起来迎出去。他就站在雨中,紧紧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:“你考上了,你是今年的高考状元!你的高考作文见报了,是满分啊!”

他是一个右派分子,也是因为恢复高考缺老师,刚刚才把他从下放的农村聘请回来。

这一幕,被我老婆写进了小说里。

我们镇子以寨内为镇中心,其余分为南头、东头、北头和西头,共五个部分。我们家住在西头,改革开放前,我们不知道我家与寨内韩家、北头韩家和东头袁家还有亲戚。东头袁家的老二,与我是同班同学,中间还打过几回架,互相骂得不可开交。

以上那几家,有的是我父亲的表亲,有的是我母亲的表亲。我问我母亲,既然都是亲戚,那时候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?

我母亲说,因为成分问题,各家的情况都不好,害怕互相之间受连累,所以很忌讳,就断了来往。

所谓“成分”,就是你的出身。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,你的成分就是农民,根正苗红;如果你不巧生在一个地主家庭,你的成分包括你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,都是地主。

而地主,还有富农、反革命、右派、坏分子,统称“黑五类”,这些都是贱民,只要戴上这些帽子,永世不得翻身。

我的这些亲戚,基本都属于黑五类。

姓韩的那家亲戚,跟我父亲是姑舅表,从血缘关系上讲,是非常亲的。我父亲的大表哥,也就是我的表大爷。是黄埔军校毕业,蒋介石先生的学生。当年他在云南抗日,找了我的大娘,一个云南大盐商的女儿。昆明解放前夕,蒋介石派飞机接他们。到了机场,我大娘忽然改了主意,说当兵跟着谁都是吃饭穿衣,何必逃到一个孤岛上去?于是他们就留了下来投诚解放军了。

从此,我大娘就为她的这个决定,付出了一生惨痛的代价:我的表大爷以及他的三个弟弟,都被迫害致死;我大娘带着三个孩子,生活在严酷的政治压迫下,受尽屈辱。一直到改革开放,国家摒弃和取消了“家庭成分”,使生活在共和国的每个人实现了真正的政治平等,才捡回了个人尊严。

因为“家庭成分”,我的很多亲戚不得不选择了近亲结婚,在那个时候,没有人会跟成分高的家庭结亲。我的大堂姐嫁给了我姑姑的儿子;我的二堂姐嫁给了她的姨表哥;韩家我的二表姐,嫁给了袁家我的大表哥……

在新中国的《婚姻法》中,明文禁止近亲结婚。三代以内的近亲婚配,因为夫妻双方有太多相似的遗传因子,后代无法从他们那里产生变异,有害基因将之传递给子孙,就会增加后代发病的概率。

但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,遗传疾病大不过生存的渴望。

感谢上帝!我的这些亲戚的后代,以及后代的后代,都幸免于难。他们都很聪明、漂亮。后来我学了法律,才知道全世界很多地方并不禁止近亲结婚。日本、瑞典、澳大利亚、奥地、荷兰、俄罗斯等十几个国家以及美国的十几个州、阿拉伯国家中的一半以上,都支持近亲结婚。

近亲婚姻出现傻子与出现天才的几率一样高。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。

我们学校比我早一年的高考状元,家庭出身是地主,他快三十岁了也没找到对象。后来人家给他介绍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、大他十多岁的妇女,正准备结婚的时候,他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。

现在,他已经成为科学院某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。有一年同乡聚会的时候,我与他聊起了这段历史。他羞涩地回避着,王顾左右而言他,一副小心翼翼,怕被烫着似的表情。

我的同学说,他一辈子都没从家庭阴影里走出来,一直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生活着。

我的母亲心灵手巧,是个远近闻名的裁缝,在最困难的环境下,她都尽量让孩子们吃饱穿暖。因此,我上学的时候总是穿得体体面面的,冬天有半大棉大衣,厚棉鞋,还有皮帽子,围脖。夏天上身是的确良白短袖,下面是深蓝色短裤,姐姐整天笑我打扮得跟贾宝玉似的。

因为穿这样的衣服,我徒增很多烦恼。要么是棉袄被人从后面剪个口子,露出白森森的棉花,要么是白短袖被人甩上了墨水,洇得背上像花狗似的。

有一次,我们班的一个班霸,蛮横地堵在教室门口,讥讽我道:“你威风啥啊,天天穿得比干部还烧包!”

他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,每天拄着两根拐杖上学,谁稍微忤逆他,他就拿着拐杖上来揍你。

我气得哭着跑回了家,从此再也不穿新衣服了。这个优良传统一直保持到现在。新买的衣服,我一定会当成睡衣,在家磨成半旧才穿出来。

我的这个同学说的也没错,那时候从干部到老百姓,一律都是黑蓝两色的衣服,大部分都是自己织的粗布。当时有一首传遍大江南北的顺口溜是这样说的:

大干部,小干部,

一人一条尼龙裤,

前面是日本,后面是尿素。

染黑的,

染蓝的,

就是没有社员的。

估计日本1945年撤出中国后,首次回到中国来的就是化肥吧!日本产的尿素,就是比我们国产的好。不板结,施了之后肥效也好。装化肥的袋子,就被各级干部贪污,做成了裤子,穿着它骑在自行车上,迎风飘扬,那叫一个威武!不过,如果印染技术不好,穿不了两水就露出“日本尿素”的底子来。

资料上说,有一次毛泽东主席带着工作人员南巡,在石家庄停车后,他让放半天假,让工作人员去市内转转,体验一下民情。结果一个工作人员回来后,高兴地告诉他,她在商场排了半天队,终于买到了一块的确良!

这话让毛主席兀自伤感了半天,后来他跟周恩来讲,想不到我们革命几十年,群众连的确良都穿不上!

改革开放后,物资极大丰富,人民的衣装也变得丰富多彩。我娘的缝纫店生意兴隆,扩大了很多,还招了几个徒弟。她成为我们地区第一批万元户,还披红戴花领了奖。

有一次我回家去店里看她,有个人正在张牙舞爪地跟我娘磨嘴,情绪很是激动。原来给他做的西装,没有按他说的在后面开衩,嘟嘟囔囔不愿意。我看他是低我一届的学生,便说了他几句。我娘一边跟人家道歉,一边呵斥我。

想想几年前我们穿的大裆棉裤没有开衩,也从没嫌弃过。忽然洋装穿在身,就变得横挑鼻子竖挑眼了,不禁哑然失笑。

王小波说,没衣服穿的时候,能看出来谁是中国人;有衣服穿了也是;香港满大街的华人,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从大陆来的。

在我们镇上,我家的生活条件稍微好一点,还不至于天天饿肚子。隔一阵子我娘还会给我们改善一次生活,杀一只鸡,或者割一块肉。可是每次改善生活,我们吃的还没别人吃的多。我娘说,别人家都吃不饱饭,我们吃这么好,人家会说闲话。一顿饭做好,差不多左邻右舍要送个遍。

我娘爱吃,主要是她年轻的时候饿怕了。她经常给我们讲六十年代饿死人那档子事儿,说她跟我姥娘一起排队领吃的,排着排着前面的人忽然饿倒了,就有人把他拉到后面,收拾收拾扔锅里给煮了。这故事常常让我听得毛骨悚然,本来饥肠辘辘的,一点胃口都没了。有一次我问她吃过人肉没有。她矢口否认,说人肉会能吃?

很多年后,省里一所大学毕业的高中同学来看我。说起他们学校的一桩案件,一个炊事员把一个女生奸杀后,剁成肉馅给学生们包包子了。我娘在旁边插话说,那人肉恁酸,学生会吃不出来?

我看过原信阳行署专员张树藩写的关于“信阳事件”的回忆录,那几年,仅仅一个信阳地区就饿死数十万人。

有一次在同学群里有个同学说,小时候无忧无虑,天天喝的纯净水,吃的绿色食品,哪像现在天天吃毒?

人是最健忘的动物。过去我们何时喝过纯净的水,吃过绿色食品呢?那时候农药四处泛滥,根本没人管。几乎家家户户都能找到1605、1059、3911、666这些剧毒农药,灭蚊灭蝇都是直接喷洒。我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,学校为了防止床铺生虱子,就在席子下面直接洒上剧毒的666粉。人一走进房间,熏得透不过气来。

每当下大雨的时候,我们都往河边跑。喷洒在庄稼上的剧毒农药被冲进河里后,造成鱼类大面积死亡。家家户户都捞很多毒死的鱼吃。岂止是这些呢?那些毒死的猪、病死的狗、瘟死的鸡都会被吃掉,人们没有关于疫病的常识,即使有,那些常识也抵不过人们的饥饿。

饥不择食。

那时候出门,必须要带粮票,否则有钱也吃不到饭,可见粮食紧缺到什么程度。即使大学供应的主食,也是只能喂猪吃的三年以上的陈化粮。我到学校报到的第一天,十来个同学约着去重庆琵琶山看夜景。回来的时候公交车都停了,饥肠辘辘的我们找到一家工农兵饭店,想吃点东西。可人家死活不卖,因为我们没有粮票。

上大学之前我没出过门,没见过火车,也没见过楼。在书上,看到“单元”这个词儿,觉得很洋气,很神秘。上大学之后,分到学校的东山大楼里,终于知道“楼”是怎么回事了,可以在楼里洗漱,也能在楼里大小便。楼能遮风挡雨,还不脏鞋,真好。

时间长了,也觉得楼就是这么回事儿。尤其是有时候去老师家串门儿,那些名满天下、在法学界呼风唤雨的老教授,六七十岁的人了,住在筒子楼里,每天往六七楼扛自行车、搬蜂窝煤,看着心酸。

在中国,知识分子不值几个钱,还老是关心天下兴亡,想想也够黑色幽默的。

大学毕业到单位,给我们四个大学毕业生分了一套小两居,两个人住一间,还被反复叮嘱,如果有军队转业干部分过来,我们得随时准备搬家。后来我结了婚,单位给协调了一间住室。这间住室是借人家市委党校的,离市区很远,在远郊。有一次我娘来看我,从汽车站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。她看到我就抱怨说,怎么这么远,相当于我去你姥娘家往返好几趟!

这间房子是五十年代建的砖瓦房,山墙只到房梁,上面都是通的。在第一间房子大声说句话,最后一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。后来我用报纸把房顶糊了糊,看起来好很多。谁知道给老鼠搭建了一个平台,半夜三更他们轰隆隆从头顶呼啸而过。不过这些都能忍受,把门关起来,假装有个独立的小天地,好在多少还有点爱情垫底儿,日子倒也顺遂。

生我女儿的时候,父母非要让我们回去。那时候我爹在医院当院长,在医院分了一套房子。说是一套房子,其实跟我党校的房子差不多,几十年的老房子,四处漏风,还没电,晚上点着油灯睡觉。

我老婆没有受过这样的罪。每晚临睡前,她都打着手电,把墙上、床下,犄角旮旯里的虫子清理一遍。我女儿生下来之后,常常夜里大哭不止,她为突然降临到一个黑咕隆咚、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而悲伤和愤怒。一直到现在,她晚上睡觉所有房间都不让关灯,估计跟小时候受到的伤害有关。

家里通电之后,我爹专门打电话让我买个电视机送回来。不过在家里看电视也作难,没有电视讯号。晚上下班,我爹就找几个晚辈,轮流爬房顶上挪电视天线。他在下面一边喝着小酒,一边指挥着上面。有一次我回家,他喊了几个朋友陪我喝酒。正酒酣耳热,忽然听到房顶呼呼啦啦有上面东西砸了下来。开始以为是地震,出去看了,才知道在房顶挪天线那个人,把屋顶的瓦踩塌了,连人带瓦砸了下来。

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只有十六岁。后来我母亲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,那时候咋没想着找个人送呢?我从未出过远门,更没有坐过公共汽车。那情景虽然出人意料之外,却也在情理之中。毕竟送我一趟,来回车费得好几十块钱,差不多是我爹一个月的工资。

作为我来讲,那时候也没想到过让人送。后来我读到余华的《十八岁出门远行》,深有同感,“于是我冲出了家门,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。”

可是事实上,我的旅途凶险颇多。我要先从镇子坐车到县城,每天只有一班车;从县城到省城,每天有两班车。然后再从省城郑州转火车,坐七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重庆。在任何一个地方错过车,我都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,要么在车站干等,要么在大街上流浪。

我背着比我还大的包袱,流浪也不是一件易事。但在车站干等,我倒是磨砺出了经验。每次放寒假,我都和我们班的王艳林一起,先乘重庆到汉口的轮船,“即从巴峡穿巫峡”,再转武汉到漯河的火车,再从漯河火车站前转汽车回老家。有时候火车到的早了,我们俩就把行李垫在屁股下,坐在零下十几度的车站广场等车。

后来我在那里当领导,去火车站检查工作。站长带我转着看的时候我得意地给他说,这个地方角角落落我都比你熟。他大为惊诧。我带他穿过火车站旁边的偏门,绕过一个小胡同,来到一个死角。我告诉他,过去我常常来这里撒尿,我们都抚掌大笑。

想想那时候,在这里撒尿,当时的感觉可能跟孙悟空差不多,“此间乃尽头路了……等我留下些记号,方好与如来说话。”

只是,青春已逝,如来未来。

把自己归堆为知识分子,实在是心虚得紧。看看网上公布的人家读过的书单,更是觉得无地自容。掐指算算,我这辈子没有读完过十本书。我读书基本上是喜新厌旧,始乱之,终弃之。

但是我每天又有读书的坏毛病,一天不读书就觉得白活了。有一天晚上,我读到深夜,突然失声痛哭。我老婆吓醒了,说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啊。

我告诉她,我在读一本书,它的名字是《我的父亲邓小平》。我是被里面的很多细节感动了。那就是,邓小平在受迫害最困难的时候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向中央写信,不是为自己辩解,而是反复要求照顾好自己的孩子。他的孩子,比他自己,比他的事业,比国家的前途和命运,他都看得重。他是一个有人性的人,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普通的父亲。由一个有正常人性的、普通的父亲来管理国家,这个国家会不好吗?

我老婆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,反正我记得她那天破天荒地没有呵斥我。后来她沉沉地睡去,我却大睁着眼睛等候天明。其实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儿,有人昏睡,有人始终大睁着眼。